利玛窦神父与中国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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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对利玛窦的评价
我们中国的天主教会曾有过一个痛苦的经验。那就是所谓礼仪问题。有关那个问题的争辩所以未产生有意义的结论,就是因为当时的争辩双方,不明白这个起码的道理的缘故。他们撇开了具体的实际问题不研究,却去辩论那些与他们不相干的抽象的理论问题。当时,他们应当研究的实际问题原来是:能不能用中国话里的"上帝"一词称呼葡萄牙人称做"徒斯"的天主,能不能允许中国天主教徒继续举行祭祖和尊敬孔子的礼仪。这原来是教会分内的神学上或牧灵神学上的问题;是具体的实际的问题。可惜,当时,教会内的传教士和神学家却忽略了自己本分上的事,而去干涉与他们不相干的抽象的理论问题,甚至不识中国字的和对中国人的风俗毫无知识的人也参加讨论,并决定中国话中的上帝是不是天主,中国人的祭祖和尊敬孔子是不是宗教行为这样空洞的问题。结果,感谢天主,礼仪问题的决定在理论上倒是对的。中国话里的"上帝"原来真的并不指天主教的天主,中国人的祭祖和尊敬孔子真的是一种宗教行为。但是这样的决定根本没有触及到礼仪问题的症结所在,不但没有解决当时在中国的传教士们所面临的实在问题,却反而给他们凭空加上了几重不必要的阻难。"
今天我们谈利玛窦与中国人的宗教。我们触到了一个与礼仪问题有关的问题。我们决不能再重蹈覆辙,撇开利玛窦所面临的实在问题,而去讨论与他并不相干的理论问题。利玛窦是天主教的传教士。面对不是天主教的中国人的宗教,他的立场与他同时代的别的传教士根本相同。
原来,在基督福音与非基督宗教之间的关系问题上,当时的天主教传教士一律随从圣奥斯定的教训。圣奥斯定是《上帝之城》的作者。我们今日对古罗马的宗教的知识多半是由圣奥斯定的这部着作保留下来。但是,在这同一着作中,圣奥斯定无情地驳斥了古罗马宗教。
在圣奥斯定时代,古罗马宗教早已式微。在他以前,有一位名叫瓦罗内的罗马学者曾企图过挽救古罗马宗教的命运。他所采用的手段,是对古罗马宗教分别叁种看法:神话的看法、政府当局的看法、学者的看法。他承认古罗马宗教的神话看法,光怪陆离,实在无法辩护;但是政府当局对它的看法,必须受到尊重。为了维护国家宗教,他认为必须强调对古罗马宗教的政府当局看法,方法是:第一、把它与神话看法分开,第二、使它与学者的看法合一。因此,瓦罗内发明了对古罗马宗教的象徵性的解释法。
圣奥斯定不接受瓦罗内的论据。他提出异议说:罗马人戏台上所表演的神祗与他们庙宇里所供奉的神祗一模一样。这证明政府当局看法和神话看法完全一致,同样光怪陆离,无法辩护。圣奥斯定认为,对宗教没有叁种看法,但是宗教有两种:一种是人为的宗教;另一种是自然的宗教。前者是有多少民族,多少宗教。既然真正的宗教只能有一个,所以所有人为的宗教都是假宗教,都应该弃绝。後者源于人性,来自造物主天主。是唯一的真宗教。圣奥斯定认为这自然的宗教,虽然不包括天主圣子降生成人的信理,在本质上却是与基督宗教相符合的。所以,他有一句名言说:"人的灵魂是自然而然地信奉天主教的。"
利玛窦对中国人的宗教的知识以及所持的态度,实在是上述圣奥斯定的主张的体现。他所以反对佛教和道教,是因为他以为它们是人为的宗教;而他所以不反对儒教,则是因为他不把儒教视作正式的宗教。他以为儒教是一种哲学,其中还包括一些自然宗教的成分。因此,利玛窦对中国人的宗教的知识以及所持的态度,也像圣奥斯定的主张一样,有其缺点也有其优点。
圣奥斯定的主张的缺点是在于对一切非基督宗教的态度的极端消极。这缺点也遗传给了利玛窦。由于这个缘故,当他认为佛教和道教是正式的宗教之後,不得不对它们抱消极态度。他必须毫无妥协地摒弃它们,不能像他对待儒教那样,善意地解释它们经典中所记载的可疑的字句。从我们今日天主教徒的立场来说,佛教和道教,即使是真正的宗教,更好说,正因为它门是真正的宗教,更应该受到天主教传教士重视和优待。但是,在利玛窦时代,同样的立场在天主教会内是要不得的。
圣奥斯定的主张虽有缺点,但是它的优点扎实补偿了他的缺点。它的优点是在发现超越一切人为的法律的普遍而永恒的自然法律。维尔纳.耶格说"圣奥斯定发明了基督教会的大公性。"这句话固然过甚其词,但是却说明了圣奥斯定在天主教会神学的发展上提出的卓越贡献。自然法基于自然。自然也意味着理性。"藉着他所发现的自然法的观念,圣奥斯定终于能在犹太与希腊拉丁的文明间塔起了一条桥梁,使天主教的新旧约圣经中以来自以色列民族史的形象所传授的天主启示,能改为用非犹太人也能领悟的普遍的理性观念表达了出来。利玛窦的优点也就是在他应用同一的方法向中国人介绍天主教的教义。
利玛窦不是第一个来到中国的天主教传教士。但是当他撰着《天主实义》时,还没有像样的汉语传授天主教教义的书籍。在这领域中他是披荆斩棘的创始者。他要向不是天主教信徒的申国人介绍天主教的教理,他认为有将天主教教理暂且分为两部分的必要。一部分是人的理性可以探求得知的真理;另一部分是人的理性不能探求知道,接受了天主的启示才知道的真理。他认为向中国人介绍天主教教义的第一个步骤是向他们讲述天主教教理中人的理性可以探求得知的那部分。这就是他撰着的《天主实义》一书的内容。其中并不包括像耶稣的死亡和复活,所谓"逾越奥迹"那样,人的理性不能探求知道的真理在内。
人人都有理性。中国人虽然不是天主教信徒,也知道天主教教理中人的理性可以探求知道的那部分的真理。果然利玛窦在研究中国人的古典文学时,在这些书中发现了有关"上帝"和"天"的传说。他十分兴奋。他认为这些传说符合人的理性,与天主教的教义相同。所以他在《天主实义》中坦白公布说:"我天主,乃古经书所称上帝也。"从这一点上看来,我们的确可借用後来信天主教的中国学者所提出的"合儒"一词来说明天主教与儒教的一方面的关系。
但是,在天主教教理中另有一些真理,人的理性本来可以探求知道的真理中,中国人却不知道,或者虽然知道了,却说得不很正确。在《天主实义》中有这样的一个例子。那就是作者利玛窦的批评中国人的"天地为尊之说"。他说:"夫至尊无两,唯一焉耳;曰天、曰地,是二之也。"在这句批评中,利玛窦的立论根据不是天主教圣经中所记载的天主启示,而是人人都具有的理性。从这点上看来,我们也还可以用"补儒"一词来形容天主教与儒教的另一方面的关系。
至于"超儒"一词我以为向来中国学者的解释都有些欠缺。这是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利玛窦所谓专着的《天主实义》并不是为新信徒学习天主教教理的课本,书中井不包括天主教的全部教义。在利玛窦本人的心目中天主教的所以"超儒",并不在于他在《天主实义》一书所介绍的一些教理,而是在这书末的"承经领圣水人教"这句话中的"经"字上。这经就是《天主教要》。当《天主实义》出版时,利玛窦和他的同伴们正在准备为这本"经"撰写更为详尽的注释。按照他的计划,这些注释将忠实地讲述《天主实义》没有涉及的天主教教理。由于这些教理单凭人的理性不能探求知道,必须赖天主的启示才能知道,所以,中国人向来不知道,在中国人的语言中也没有现成的说法来妥当地表达它们。所谓"超人"严格而论是只对这一部分的天主教教理而言的。
利玛窦是天主教传教士,他来到中国的目的是为向中国人宣讲基督福音,邀请他们归依基督,获得永生。我以为我们只有把握住这桩事实,才能对他的对中国人宗教的知识及所持的态度作出公允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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